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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家乡 刘亮程 著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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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这里的岁月清晰可数,让你活得如此明白、如此清静。我在这个村庄,一岁一岁感受自己的年龄,也在悉心感受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边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菜籽沟村堆满了故事:鸡鸣中醒来,日出而作,且耕且读,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看树上开会的乌鸦,等一只老鼠老死,做梦的气味被一只狗闻见;想象开满窗户的山坡,关心粮食和收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变老。这些飘在空中被人视若寻常而熟视无睹的故事,都是他的生活大事。

  世界也是一个更大的菜籽沟村。远路上的新疆饭慰藉的是旅人疲惫的身心;一条长达三百多公里的牛羊转场道路,每年有数百万牲畜浩浩荡荡行走其间,绵延数千年;藉藉无闻的老人,一生中所有的礼仪,似乎都是为樶后盛大的葬礼所做的预演……心安即是归处,花开花落,死生忙碌,我们樶终都会活成自己的家乡。

  作者简介

  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现任新疆作协主席,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著有:

  *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大地上的家乡》;

  *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

  *访谈随笔集《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等。

  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等奖项。

  有五十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

  2013年入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精彩书评

  刘亮程的才能在于,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条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个字都干干净净,但洗净铅华的文字里又有一种厚重。

  ——作家 李陀

  刘亮程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樶后一位散文家,他的作品,阳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西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无助、快乐和幸福。

  ——诗人、学者 林贤治

  真是很少读到这么朴素、沉静而又博大、丰富的文字了。我真是很惊讶作者是怎么在黄沙滚滚的旷野里,同时获得了对生命和语言如此深刻的体验。在这片垃圾遍地、精神腐败、互相复制的沙漠上,读到刘亮程的这组散文,真有来到绿洲的喜悦和安慰。

  ——作家 李锐

  他对时间如此敏感。他谈论时间的时候,实际上表现了一个作家意识深处,对人生短暂的一种哀怜一种悲悯,对人的生命面对死亡时无可奈何的一种哀怜一种悲悯。

  ——作家、学者 摩罗

  我多年来想写的一种文字,被刘亮程写出来了。

  ——作家 韩少功

  目录

  菜籽沟早晨

  菜籽沟早晨 003

  我认识乌鸦中的老者 004

  鸽子 006

  我做梦的气味被一只狗闻见 007

  麦收 011

  挖坑 014

  黑暗 018

  赵木匠 023

  醒来 026

  月亮在叫 029

  等一只老鼠老死 037

  两只老鼠的半个冬天 044

  我们院子的猫 047

  大白鹅的冬天 058

  开满窗户的山坡 071

  麻雀 077

  洪水 080

  挖坑捉雁 096

  大地上的家乡

  远路上的新疆饭 109

  大地上的家乡 122

  牧游 139

  一九九九:一张驴皮 149

  一个人的时间简史 166

  一本书回到家乡 185

  一袋没有的盐 188

  后父的老 191

  长成一棵大槐树

  椰落 197

  斯古拉 200

  长成一棵大槐树 209

  那个从天坑往外背土豆的人 215

  从北疆到南海 221

  云间白帝城 228

  在南京听虫鸣 232

  在金佛山遇见自己 237

  夏花与秋叶 248

  后记 253

  精彩书摘

  等一只老鼠老死

  我妈种的甜瓜,熟一个被老鼠掏空一个。去年老鼠还没这么猖獗,甜瓜熟透,我们吃了头一茬,老鼠才下口。可能这地方的老鼠没见过甜瓜,我们让它尝到了甜头。今年老鼠先下口,就没我们吃的了。

  “白费劲,都种给老鼠了。”我妈说。

  老鼠在层叠的瓜叶下面,一个一个摸瓜,它知道哪个熟了,瓜熟了有香味,皮也变软。我们也是这样判断甜瓜生熟。老鼠早在瓜苗开出黄色小花,结出指头小的瓜娃时,就在旁边的洋芋地里打了洞,等甜瓜长熟。老鼠不吃洋芋,除非饿极了。只有我们甘肃人爱吃洋芋,吃出洋芋的甜。去年给我们盖房子的河南人和四川人都不喜欢吃洋芋,他们爱吃红薯。

  甜瓜的甜确实连老鼠都喜欢,它吃香甜的瓜瓤,还嗑瓜子。有时老鼠把一个熟了的甜瓜咬开,只是为了嗑里面的瓜子,把整个瓜糟蹋了。我们没办法跟老鼠商量,瓜熟了我们先吃瓤,瓜子留给它们吃。事实上,我们所吃的西瓜甜瓜籽,都扔在外面喂老鼠和鸟了。老鼠明知道我们不吃甜瓜籽,我们只吃瓜瓤,瓜子迟早丢在地上给它吃,它为啥不等一等,非要跟我们过不去,让我们想方设法灭它呢。

  瓜糟践完就轮到葵花苞米。秋天收葵花时才发现,那片低垂的葵花头几乎没籽了,老鼠老早已顺着葵花秆爬上来,一粒一粒偷光了葵花子。我提着镰刀在葵花地里找老鼠漏吃的葵花,一个个地掀开葵花头,下面都是空的,像一张张没表情的脸。

  我们种的葵花一人多高,老鼠得爬上爬下,每次嘴里叼一个葵花子,得多久才能把脸盆大的一盘葵花子盗完,又多久才能把一地葵花子盗走。老鼠也许不用爬上爬下,它用牙咬下一颗,头一歪扔下来,下面有老鼠往洞里搬运。老鼠甚至不用下去,沿那些勾肩搭背的阔大叶子,从一棵转移到另一棵,挑拣着把籽粒饱满的葵花头盗空,把没长好的留给我们。

  最惨的是玉米,老鼠爬上高高的玉米秆,把每个玉米棒子上头啃一顿。我妈说,老鼠啃过的,我们就不能吃了,只有粉碎了喂鸡。

  老鼠赶在入冬之前,把地里能吃的吃了,吃不了的也啃一口糟蹋掉,把能运走的搬进洞。我们收拾老鼠剩下的,洋芋挖了进菜窖,瓜秧割了堆地边,豆角和西红柿架收起来,码整齐,明年再用。不时在地里遇见几只老鼠,又肥又大,想一锨拍死,又想想算了。老鼠在洞里储足了粮食,或许就不进屋里扰我们。冬天院子里寂静,雪地上一行行的老鼠脚印,让人欣喜呢。老鼠在大冬天走亲戚,一窝和另一窝,隔着几道埂子的茫茫白雪,大老鼠领着小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细如针线的路。

  那时节村里人一半进城过冬,一宅宅院子空在沟里。留下的人喂羊养猪,各扫门前雪,时有亲戚上门,吃喝一顿。

  还是有一只老鼠进屋了,把我们住的屋子当成家。它在屋顶的夹层里啃保温板,掉下一堆白色颗粒。在书架上蹿上蹿下,偶尔在某一本书上留下咬痕和尿迹。钻进我写废的宣纸堆,弄出一阵纸的声音,和我白天折宣纸时弄出的声音一样。爬上我插干花的陶瓷酒瓶,不小心翻倒花瓶。还吱吱吱叫。屋里就我和它,如果它不是叫给我听,便是自言自语了。它应该知道屋里有一个人在听它叫,它满屋子走动,用这些响动告诉我这个屋子是它的吗?

  最难忍的是它晚上咬炕头的大木头磨牙,大炕用一根直径半米的大木头做炕沿,木头原是人家老房子拆下的横梁,表皮油黄发亮,似乎那家人百年日子的味道,都渗在木头里。炕面是木板,贴墙顶天立地一架书。书架的圆木也是老房子拆下的料。当初用木板一块块地封住炕面时,我就想到了这个空洞的大炕底下,肯定是老鼠的家了。

  老鼠不早不晚,等到我睡下,屋子安静了开始咬木头,咯吱咯吱的声音响在枕头底下。它在咬炕沿的老木头磨牙。我咳嗽一声,它不理睬。我用拳头砸几下床板,它停住,头一挨枕头它又开始咬。我在它咬木头磨牙的声音里睡着,有时半夜醒来,听见它在地上走,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

  我从厨房带两个土豆过来,在炉子里烧一个吃了。第二天,剩下的那个土豆不见了。一锅拳头大的土豆,它怎么搬走的,又藏在了哪里。

  一次我们离开半个月,它把屋里能吃的都搬走吃了,或藏了起来。客人带来的两包小袋装的鹰嘴豆,它从一个角上咬烂外包装袋,把小袋装鹰嘴豆全搬空。我在炕边的洞口处,看见一堆吃空的小塑料袋。它可能真的饿坏了,我放在书架上作为插花的一大束麦子,全被它掐了穗头。连插在花瓶的一大把干野花都没放过,有籽的花秆都咬断。一篮子苹果吃得一个不剩。留下过年吃的一个大甜瓜,被它从一头咬开一个洞,又从另一端开洞出去。我侧头看它咬穿的甜瓜里面,散扔着瓜子皮,瓜瓤依然新鲜黄亮,本来留着自己吃的甜瓜,让这只老鼠品尝了。

  厨师王嫂说,他们家灭老鼠,一是投药,二是放夹牢,三是布电线。

  我们院子不投药,有猫有鸡有狗。况且,凡是跟药沾边的我们都不用,村里人打农药、除草剂、上化肥,我们全不用。

  夹牢买来一个,铁丝编的方笼子,诱饵挂里面,老鼠触动诱饵,出口会“啪”地关住。当晚在诱饵钩上挂了半个香梨,老鼠爱吃香梨,上次回家留在书房的半箱子梨都让老鼠吃了。结果老鼠果真进了笼子,咬梨吃,触动机关,铁笼子“啪”地关住。我们睡着了没听见笼子关闭的声音。可能没关死,老鼠硬是挤一个缝逃了,把几缕灰色的鼠毛挂在铁丝上。接下来的几天几夜,诱饵依旧是香梨,夜里老鼠依旧在床板下啃木头磨牙,就是再也不进笼子了。

  我想菜籽沟的老鼠被各种各样的夹牢灭了几十年,早认下这个东西,知道它的厉害了。为了迷糊老鼠,我把那个黑铁丝笼子拿白纸包住,诱饵放在里面,老鼠记住的也许是那个黑色的方笼子,现在笼子变成白色的,它就不觉得危险。

  可是,老鼠不上当。

  我把夹牢移到隔壁房子,想这只老鼠没夹住不进笼子了,别的老鼠会进。结果呢,换了几个房子,还在常有老鼠偷出没的鸡圈放了几天,笼子里做诱饵的香梨都干了,没一只老鼠上钩,好像书院所有的老鼠都知道这是夹老鼠的夹牢,都绕着走了。

  夹牢没用,五十块钱买来电灭鼠器,一个简易的盒子,我研究半天没敢用,那个电灭鼠器太玄乎,它直接将铁丝接上电源,拉在地面十公分高处,铁丝上吊诱饵,老鼠看到诱饵会立起身去吃,或将前爪搭到铁丝上,只要一挨铁丝,立即电死。

  我问王嫂,他们家的电灭鼠器打死的老鼠多吗。

  打死好几个。王嫂说。就是操心得很,人不小心挨上也会电死。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堵住墙根能看见的所有朝外的洞,不让其他老鼠再进屋。这只自然也跑不出去。我只忍受一只老鼠闹腾。我想,老鼠的寿命也就两三年,这只老鼠有两岁了吧,我会等它老死。去年冬天它啃木头的声音好像更有劲,我们忍过来了。春天正在临近,夜晚屋子里没以前冷了,它啃木头的声音也变得迟钝,随着它进入老年,也许会越来越安静,不去啃木头磨牙,它的牙也许在开春前就会全掉了。他会不会变得老眼昏花,分不清白天黑夜,会不会糊涂得再不躲避人,步履蹒跚在地上走。如果他真的那样,我们怎么办?我是说,如果那只老了的老鼠,真的再不惧怕我们,跑到眼前,我们该如何下手去灭了他。

  这真是件麻烦的事情。

  在它老死之前,我们和它共居一室的日子,好像仍然没有边。我已经习惯了它咀嚼木头磨的声音,习惯了它留下的一屋子老鼠味儿。每次回到书院,金子都先打开所有门窗,把老鼠味道放出去。我甚至在夜里听不见它磨牙的声音了,是它不再磨牙,还是我的耳朵聋了再听不见。要说衰老,或许我熬不过一只老鼠呢。在它咯吱磨牙的夜晚我的牙齿在松动,我的瞌睡越来越多,我在难以醒来的梦中长出更多皱纹。还有,在我逐渐失聪的耳朵里,这个村庄的声音在悄悄走远,包括一只老鼠的烦人响动。

  终于,我们和一只老鼠一起熬到春天,院子里的厚厚积雪已经融化,冬天完全撤走了,把去年的果园、菜地、林间小路都还给我们。金子打开前后门窗,在明媚的阳光里,要把一冬天的阴气和老鼠味道全放出去。

  这时,我看见那只和我们折腾了两个冬天少有谋面的大老鼠,摇摇晃晃走出来了。它迟钝地迈着步子,往敞开门的光线里走。

  我喊金子,喊方如泉,喊王嫂,喊烧锅炉的老爷子。

  大家全围过来,看着一只大灰老鼠,颤巍巍走出门,它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它老了。它费劲地翻过门槛,下台阶时摔了一跤,缓慢爬起来,走到春天暖暖的太阳光里。它可是一个冬天都没见到太阳,好像晕了,朝我脚边跌撞过来,我赶紧躲开。我被它的老态吓住了。在我们讨论着要不要打死它的说话声里,它不慌不忙,朝有鸟叫和水声的院墙边走去。它或许记得两年前走进这个院子的路,那里有一个排水洞,通到院墙外的小河沟,翻过河沟,过马路上坡,就是年年人种老鼠收的旱地麦田,那是它过夏天和秋天的最好地方了。

  2015—2017年 8月 17日

  前言/序言

  后记

  在一棵树下慢慢变老

  喻雪玲:来书院之前,我在“木垒书院”公众号上看到您在《西部》写作营开班会上作了《和草一起长老》的主题发言,对学员提出的几点要求中就谈到要爱护这里的草木。这次来书院,深切体会到刘老师对草木情感至深。书院有上百种植物,真如一个百草园,刘老师认识其中多少种草木呢?

  刘亮程:具体认识多少种说不上,我可以带你们边走边了解。这是青蒿,民间叫臭蒿,其实不臭,只是香味比较冲。里面那棵是艾蒿,艾蒿和青蒿有区别,但一般人分辨不出,把青蒿当艾蒿。民谚说“五月艾六月蒿,七月八月当柴烧”,艾蒿五六月采集青嫩叶子,待到长老就是烧柴了。这个是蓝刺头,它没有结刺头之前,当地农民干活累了把它的水嫩茎秆折断,剥了皮直接吃,有解渴充饥、恢复体力之效。蓝刺头长老后是一个带毛刺的圆球,很容易粘在人身上,哈萨克人把它叫“野寡妇”。那边是鼠尾草,远看像薰衣草。这是稗子草,牛羊喜欢吃。这个生长着大片叶子的是牛蒡,它的根茎伸在土里,是很好的食材。这是芨芨草,古诗中叫白草,是以前人们用得最多的一种草,可以编草鞋、扎扫帚、编帘子,还可以做芨芨草绳。草绳和麻绳是农耕时代用得最多的绳子。

  那片长得笔直的是麻,我们小时候村里大片种植。以前县上有棉麻公司,专收棉花和麻。麻可以制麻衣、做麻绳,叶子可以制麻烟,有轻度致幻作用。

  野油菜最多,遍地都是,它的种子小而多,不怕被鸟和老鼠吃光。一万颗种子里有一颗落到土块缝里,有点雨水就能生长出来。你看厨房前面这一片,年年长满野油菜。野生植物都是自播自种,自生自灭。让一样植物灭绝是不容易的事。植物有各种各样保存种子的聪明办法。比如苍耳和蓝刺头的种子都带毛刺,会粘在动物身上。我们家黑狗月亮身上每年都会粘一些带刺的植物种子,它们在狗身上不会被鸟和老鼠吃掉,也不会腐烂。到春天狗脱毛时种子落在地里。狗成了植物种子的保管者和播种者。

  喻雪玲:提及这些乡间植物,刘老师真是如数家珍,想来与您早年的乡村生活经验分不开。我也深切体会到,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皆有情趣,人与植物相互依存。时值八月,书院的杏

  树上还缀满黄澄澄的杏子,但好多杏上有虫眼,这是怎么回事?

  刘亮程:由于在天山脚下,书院的杏子比其它地方晚熟一个月。我们书院有四十多棵杏树,刚来那几年,杏熟时每棵树上的杏子都尝尝,这些老品种杏树,每棵的味道不一样,杏子大小也不一样。我们从来不打农药,杏子会被虫吃。但一般每个杏子里只有一个虫子,不会有两个,两个虫子会打架,也不够吃。有虫子的杏子都早熟,虫吃杏子的时候,杏子有一种急迫感,会尽快成熟。掰开来,杏子一半是好的,虫吃一半,人吃一半。等到杏子全熟时,树下落一地,一半有虫眼,虫吃剩的杏子我们也吃不完。熬杏酱晾杏干。

  喻雪玲:您看那棵杏树,已经枯萎一半,是不是生病了?树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却要面临死亡,真是可惜。

  刘亮程:这棵杏树年岁跟我差不多,算是老杏树了。树一旦面临干旱或虫害,就会做减法,死掉一半活一半,靠活的一半把命续下去。等哪一年雨水充足再发芽、长枝。就像人一样,要是胳膊腿不行了,为了保命就要截肢。在自然世界中,这是生存法则,为活命得舍弃许多。哪怕活得残缺不全。

  树有两重命,第一重是树活的时候,生叶展枝,开花结果。树死了或被砍伐,就以木头的形式开始另一重生活,被人做成家具或盖房子。一直到最后腐朽掉,归到土里,树的一生才过去。正如人过完今生,变成鬼活着,在我们的文化里,生命悠长地存在着。万物都平等。

  喻雪玲:在刘老师眼中万物有灵,草木皆为友朋。您认识并熟知它们,不仅了解它们生长时的状态,还思考它们的来世生存。我始终记得您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曾说过“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在书院生活这么久,我发现书院中的树自由生长,落叶随风飘落也不清扫,这些草木对老

  师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刘亮程:我们选择在这个院子生活,就是选择一种自然的生活,与草木共生存,与万物和谐相处。书院的理念也是:爱护草木,与草木动物一起生活。书院所有的树都自然生长,我们不会去修剪,树想长几个枝想发多少杈,都是树说了算。修树是人的想法,不是树的。砍树树会疼,树的尖叫人听不到。人被拔一根头发会疼,树一样也是生命。我们保持了树的完整状态,任其自然生长。让树把所有枝叶向每个方向舒展开来,最后活成一棵自然中的树。我们也想像树一样生活,可能吗?从小到大,我们被修剪得太多。但我可以欣赏这些野生的树。这些年龄跟我相仿的树,比我年长的树,我们一起活。我希望在一棵树下慢慢变老。都说人活不过树。人还活不过草呢。但人能在草木中思想。人的想象是一棵看不见的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

  书院中的好多草木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刚来这个院子,不认识这里一个人,但见到这些小时候就认识的草木,非常亲切。多认识一些大地上的草木,可能比认识多少人都管用。认识的人会消失、会遗忘,但你认识的草木,无论在什么地方碰到都会记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碰到一棵熟悉的草木,如见故人,一下会觉得这里不陌生了。所以多认识一些草,走遍天下都会有你熟悉的东西。就像多认识一些星星,不管走到多黑的夜里,都会有陪伴。

  编一只兜秋风的筐

  喻雪玲:老师,八月七日立秋这天您带着我们用大半天时间,备树条、修树枝、选筐把、定筐底、编筐,眼看这个筐子就要编出来了,真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刘老师什么时候学会编筐的呢?

  刘亮程:我小时候学的编筐手艺,那时候看大人干啥自己就学干啥。也不知道长大以后能去做什么,就多学点手艺呗。万一不行,做个编筐匠也可以。没想到后来开始编故事了。

  我们现在所说的编剧、采编,以及编织宏伟蓝图等等,这些“编”的源头都是“编筐”“编席”的“编”。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时,刘备就是一个编席、编筐的篾匠,手里编着一个小筐,心中谋着大事。最后他把一个筐编成了天下这么大。

  喻雪玲:您带我们编筐子的过程做成视频发出来了,我们给视频起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字:编一只兜秋风的筐。用一只手工编织的筐兜住秋风,纪念立秋,充满仪式感。但提及秋天,人们常会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伤秋之感。为什么秋天给人这样的感觉?

  刘亮程:去年立秋日我写了一首诗。那天被村民叫去喝酒,庆立秋。也是找个由头聚聚。我们不能让夏天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过去,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总得干点事,所以编个筐。以前,我每年秋天编一个筐,不知道要装什么,装秋风呗。

  我们生活在季节中,可能好多人经过四季都不知道某一个季节是怎么来的。季节的细微变化不被我们感知。立秋之后天气要转凉,农谚说:上午立了秋,下午凉飕飕。秋天是多么巨大呀,铺天盖地来到这个院子,来到这块大地。当它到来的时候,我们内心中肯定会有一种情绪,需要通过诗歌、文学和艺术把它抒发出来。这个季节最容易引发愁绪。

  喻雪玲:九月七日白露这天,奶奶叫我们一起摘菜晾晒,在菜园里揪着一个个胖茄子和一根根长豇豆,一桶接一桶地往外运送螺丝辣椒时,我体会到丰收的喜悦。节气如同节日一般重要,它将一院子的人集中在一起,大家一块干活,生活都变得有趣起来。

  刘亮程:所有的节庆,都是人们在波澜不惊的四季轮回中找到的一个又一个的时间点,让自己停下来,然后聚在一起。二十四节气是农事生活的节点,也是乡民的快乐点,它使单调的农耕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一年十二个月,就有二十四个节气,这期间还有一些其他节日。算下来,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节日里。农事是漫长的,种子播下,禾苗出来,这是缓慢的。孩子长大、大人变老是悠长的。都得慢慢来。这个节气过去,下个节气到来,我们的生活随之变得有趣、有内容、有仪式感。这些节日让人留念在土地上。你看那些重大的传统节日,如春节,要人回家去团圆;清明节,回家去祭祖;包括端午、中秋都是要回家的。中国的农耕文化讲究守土,因为老人在家、祖坟田地在家乡,这都成为回家的理由。在一个又一个节日,远方的游子踏上回家之路。看看春节,你就知道中华文化力量多强大,全中国的人在回家。回家被我们当成中国最大的运输事件,春运主要是运人。天南海北的人在回家,一座又一座的城市走空了,一个又一个的寂静乡村在春节里迎来远方的游子。浩浩荡荡的回家人群,走在中华传统文化的道路上。这种文化有着巨大的感召力,让人们破除万难回家团圆。

  我们刚来的那几年,雇了几个甘肃来的打工者,给书院盖房子、做泥瓦匠。到了老家麦子熟的时候,他们就要回去割麦子。这在二十四节气中是芒种,是收割麦子的时节。我跟他们商量说,不回去行吗,这里工期紧,你们能不能在老家雇人花几百块钱把家里那几亩地麦子收掉,在这里一样挣钱。他们不愿意,一定要把活停下坐火车回老家,花上半个月的时间把家里麦子割掉、场打干净,粮食放到家里,心里面才踏实,然后再出来干活。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节点必须要回去的,不回说不过去。哪怕回去只是看看老婆孩子和老人,再把那点麦子收拾掉,就是少挣点钱,人也安心。

  喻雪玲:刘老师之前生活的沙湾与我家仅一条玛纳斯河之隔,您笔下的那些风、日出、夕阳、落叶、尘土、雪花等,也是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的事物,但我却通过您的文字才认出它们。现在我逐渐意识到大自然中许多声音与变化,过去都被我视为平常忽略了,以后我也要慢慢感受季节时间的更替。说起时间,这是刘老师重要的创作主题,时间还被您赋予生动与灵性,甚至呈现出空间化和具象化特征。我想知道,刘老师是怎么看待时间的呢?

  刘亮程:我在木垒菜籽沟村耕读、写作、养老,已经有十年时间了。我在村庄能感觉到两个东西,首先是时间,还有时代。我能清晰地看见时间的流动和变化,在村里按照二十四节气生活,不会过错日子。立秋那天,我们所在的村庄和整个新疆大地甚至北方,都会刮一场如期而至的秋风。当我们站在这样一个叫“立秋”的节气中,感受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其实我们和千年来的古人站在了一起,时间在这个节气点上从来没有移动过。还有,我可以看到我走过的十年的时间,无非就是对面山坡上的麦子黄了十次,土地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十次,一个人的岁月就这样耗散其中。当门前那棵白杨树的叶子落光的时候,一个叫冬天的季节就来到我的家,来到这个村庄,当然也来到了整个北方大地上。我所有的文字都在写村庄的时间,写人的岁月。当我在那个村庄看到七十岁、八十岁和九十岁的老人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未来在他们那里。一张时间的脸,完完整整,有鼻子有眼、有微笑、有眼泪、有皱纹、有沧桑地摆在那个村庄中,这个村庄是中国的末梢。它的一点点细微的触动,可能不会被中国的前沿和中心感知,但是一定会被一个作家感知呈现出来。

  喻雪玲:时间在刘老师的观察中变得有形有声,甚至接连起古人与我们。空中明月也当如此。诗人李白一生关于月亮创作四百多首诗歌,其中“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还提及我们西北的月亮。古代文人一直讲究与月相伴,那月亮在刘老师心中有什么独特意义吗?

  刘亮程: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在新疆的荒野中,到了夜晚,整个天地之间,一座孤村、一轮孤月相依相伴,那样的夜晚,人一睡着,整个天空就一轮圆月在巡游,那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月亮。每天晚上的月亮,从我家东边的柴垛后面升起,缓慢地经过屋顶,又从家墙边的菜地泥巴后面落下去,它既像自己家的一个亲人,但是又如此地高远,让一个乡村少年在那样漫长的黑夜中独自去仰望。后来我到了乌鲁木齐,城市有没有月亮我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知道,那个我早年看过的月亮,一定跟随我到了异乡。我想李白所望见的明月,一定是他家乡的月亮。家乡之月,挂在异乡的天空,又被他看见。就像我们在读李白的《静夜思》《关山月》的时候,我们读的是李白的月亮。过了千年,那枚月亮变成诗歌保存在我们心中,被我们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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